《媒腦》舊式家庭錄像 以影像為信投寄的家書

林莉庭

2019/5/10

家庭錄像載述家庭成員的人生歷程,從日常生活擷取出留存在錄影帶的影像,包含稚嫩的嬰孩樣貌、純真調皮的童稚時期與組建家庭的婚禮。多年後觀看錄像,人們便得以循著通往過去的時光軌跡,再次取得與已逝回憶的幽微聯繫。

然而,時間也會耗損錄像,一旦錄影帶未妥善保存,內部的磁帶就會因受潮、發霉甚至斷裂而難以修復;快速汰換的錄放影機格式,也將讓人們無法讀取未能即時轉檔的錄像。拍攝器材的革新縱然使紀錄生活更為便利,卻可能使舊式家庭錄像就此佚失於時光洪流,自過去投寄的家書也將無以尋回。

嬰孩時期

李昕芸
1998年生
錄像攝於1999年
拍攝者為母親江寶鳳

影片傳來父親逗弄孩子的聲音,畫面中笑開懷的孩子就是快滿一歲的李昕芸。「她從小就是個快樂寶寶。」李昕芸的母親江寶鳳回憶,李昕芸小時候是一個愛笑的孩子,且個性好動大膽,在地上爬或學走路時都常衝向鏡頭,江寶鳳就透過鏡頭看見李昕芸的可愛笑容。

昕芸同時也是我們的組員,她現在也仍然是位「快樂女孩」,還保有開朗的性格與愛笑的特質!

江寶鳳在李昕芸出生後,特地去買一台夏普(sharp)的V8(註)和多卷錄影帶,希望能記錄李昕芸的成長過程。江寶鳳語帶寵愛地說:「你很喜歡她,你會為她付出你能想得到的東西。」,江寶鳳拍攝的內容從家中日常生活,到戶外出遊紀錄皆有。

註:全名為Video 8,因錄影帶的帶寬為8毫米,故命名之。Sony公司於1980年代推出手握式攝影機,當時取代VHS -C和Betamax格式,成為許多人使用的規格。

但李昕芸腦中只有些許模糊的幼兒記憶,「人家跟你說誰抱過你,你怎麼可能會知道,你不會有記憶。」而被沖淡的記憶,透過觀看錄像再次浮現,李昕芸除了得以看見自己成長的樣貌,也能憶想與親友相處的往日時光。

李昕芸的外婆在三年前去世,她邊看錄像,邊想起關於外婆的回憶。「外婆以前開雜貨店,就會有那種飲料山,我就會在上面爬呀、走呀。」她侃侃談到外婆會哄她睡覺、陪她唱歌,也會講自創的故事給她聽,故事開頭永遠是老母雞帶著小雞到森林裡探險,但每次劇情都不同,讓年幼的李昕芸聽得津津有味。

江寶鳳用錄影機記錄家庭生活,存放在磁帶,李昕芸則從錄像發現家中改變許多,「在看影片,同時也在看這個家的變化。」原先李昕芸家中只住著新婚的父母親,家具擺設簡單,生了李昕芸後,地上開始鋪巧拼,臥室也多了嬰兒床,後來她的弟弟出生,家裡的氣氛又變得更加熱鬧。

對李昕芸來說,錄像不僅帶領她回顧親人和家庭過去的面貌,也是她重建自我記憶的工具,幫助她記起兒時的點點滴滴,她能夠聽見及看見自己當年咿咿呀呀地學說話、跌跌撞撞地學走路。而看完錄像後,李昕芸滿足地說:「太好了,我有東西放在我的結婚典禮上了!」她決定在未來的婚禮上,播放這些錄像,跟親朋好友一起分享她的兒時回憶。

「在看影片,同時也在看這個家的變化。」-李昕芸

童稚時期

魏柏任
1993年生
錄像攝於2004年
拍攝者為繼父

「印象很深的是我跟我弟在草原,我繼父站在一個很遠的視角,然後看我們。」這是魏柏任在錄像中難忘的片段。繼父與他們遙遠的拍攝距離,表徵家庭關係的疏離與矛盾,也是他作為藝術工作者長期處理的創作命題。

柏任不太擅長流暢地講述心中想法,我想是因為他的想法很深、很雜,但當我問他在錄像中印象最深刻的片段時,他反而很快指出片段,然後說出這段話。他說為了發想創作理念,他反覆看過這段錄像好多次,發現繼父常站在遠處拍攝他和弟弟玩樂的情況,體現出自小他們與繼父的互動關係。

錄影帶主要記錄魏柏任小時候與家人出遊的錄像,地點在清境農場、九族文化村等,他一直記得在出遊隔天,全家人都會一起坐在客廳看錄影帶。就讀大學時,魏柏任想起幼時繼父常拿著Sony的錄影機拍攝他和弟弟,他便將找到的錄影帶轉成數位檔案,多年來反覆觀看錄像,「它(錄影帶)其實有點懷舊,有點是記憶的重新認識。」

錄像勾連起魏柏任對特定地點的記憶,他也能重新看見許久不見的親友樣貌。觀看錄像對他而言就像踏上時光之旅,「它(錄像)有點像是一個時光機,可以帶你回到之前的那個地方。」透過錄像,魏柏任得以建立起更清晰的童年記憶,並將伴隨而來的思緒融入創作,發想多件作品主題。

今年初,魏柏任舉辦「渠道、膠卷與機器」個展,他在展場擺設水道,將空間設計成錄影帶內部,「那個內部不只是VHS的內部,其實也是一個人面對家庭關係的時候,那些內部的東西。」錄像承載著他的家庭記憶,讓他不停望入心靈內裡的感受,這些感受像打結、交纏的線頭,而他用創作回應這些內心難解的問題。

當時是因為在臉書上看到訪過的藝術家分享這場展覽的消息,發現展覽主題關於家庭錄像,與專題有關,便私訊柏任詢問能否採訪他。柏任將展場佈置為錄影帶的內部,表徵出心靈內部的在觀看錄像後的感受,當時看見這部分的策展論述,便十分期待實際前往展場。雖然後來因家裡突然有事無法到現場採訪,還是有在補訪時聽到柏任描述展場情況,真佩服他的創意和用心。

透過創作,他思索自身與繼父、母親的關係,同時也漸次梳理橫亙在三人之間複雜的情感,長年被刻意埋沒的問題,經由錄像開始被提及。「我覺得對於我或是她(母親)來講,這段關係事實上很難被直接地提及,我們在之前的日子沒辦法很直接地去談這個問題。」魏柏任將錄像作為創作靈感來源,不僅讓他與自己對話,也構築起他與母親溝通的橋樑。

「那卷小小的錄影帶有股力量,可以讓我回去思考我整個家庭的關係。」家人過往的互動模式化為錄像在魏柏任眼前播映,給予他力量,讓他能藉由創作,持續面對並紓解原先難以觸碰的家庭關係。

「那卷小小的錄影帶有股力量,可以讓我回去思考我整個家庭的關係。」-魏柏任

婚禮當天

高堃棋
1963年生
周宜燕
1967年生

錄像攝於1995年
拍攝者為親友

高堃棋和周宜燕於1995年結婚,當時親友手拿V8錄影機,紀錄下兩人宴客、歸寧、迎娶等過程,婚禮作為兩人婚姻生活的開端,被凝滯成一段段錄像,重現在兩人眼前。

約六年前,周宜燕的妹妹整理物品時,發現記錄當年婚禮的V8錄影帶,但隨時間流逝,磁帶容易受潮、發霉或斷裂,即使另外將錄像轉成VHS(註)格式,也缺乏相應的放映器材。「其實很久沒有去用大概就壞掉,因為現在媒體改變很快速。」高堃棋補充,像是家中的CD Player和DVD播放機都已不堪使用。

註:1976年日本JVC公司推出VHS格式,全名Video Home System,意為家用錄影系統。1980年代,經過和Sony公司的Betamax格式競爭後,VHS成為家用錄影機錄製和播放的標準格式。

當錄像的儲存格式跟不上快速汰換的放映器材,便會面臨失落的危機。後來此卷婚禮錄像被轉成碟片,得以觀看後,沈寂多年的記憶逐步被喚起,而高堃棋和周宜燕的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對已逝親友的思念。

「裡面有些長輩在前幾年都陸續走掉了。」高堃棋回憶,當年參加婚禮的阿姨、姨丈和大學同學,如今都不在人世,時隔多年再次透過錄像看見熟悉的親友,思緒夾雜著感慨與沈重的感受,「會更讓人覺得時間在過的那種光陰的威力。」

錄像在記錄兩人婚禮的同時,也留存摯愛親人的身影。周宜燕說:「像我母親已經過世了,可能就會看某一段有媽媽的影像。」她習慣挑出錄像中有母親和爺爺的片段觀看,以懷想至親的樣貌,並與小孩分享兒時的趣事。

兩人一同走過二十幾個年頭,經由錄像回望一路走來的起點,使他們不禁感慨人事變遷,也深刻感受到建立家庭的喜悅。「假使人生是一條直線,結婚可能在那條線上某一個點開始,那往後一直走到現在的時光。」高堃棋認為,婚禮的紀念價值在於,能代表他與妻子最初成立家庭的時間點,而短暫地回顧錄像,不僅是從當下緬懷過去的方法,也能讓他獲得繼續走向未來的動力。

訪談時聽到這句話,就立刻決定一定要quote起來。婚姻是兩人緊密結合的承諾,從結婚起生活將幾乎重疊交會,匆匆走過後,回首必然感慨,而錄像便是喚起感慨的管道之一了。
「假使人生是一條直線,結婚可能在那條線上某一個點開始,那往後一直走到現在的時光。」-高堃棋

當舊式家庭錄像消逝

「看爸爸這邊,看這邊!」公園裡,一位父親手持V8攝影機,錄下正在溜滑梯的孩子身影。這場景在充斥著智慧型手機的近年已不常見,但在1990年代可是蔚為風潮。1980年代中期,家庭錄影開始流行,不少家庭都擁有一台V8攝影機和一櫃子的錄影帶,用影像替孩子記錄重要回憶,期望孩子未來能再次回味。

但這些家庭沒有想到,隨著數位時代來臨,錄放影機逐漸停產,未來將無機器可讀取錄影帶,這些家庭回憶亦可能就此塵封於一卷又一卷的磁帶裡。 。」

這也是許多致力於保存影音檔案的工作者,長期呼籲將錄音帶轉檔的原因,一旦來不及便將無法在讀取錄像,過往的影像將消逝。

數位時代的到來,為大眾帶來更多便利的電子產品,從數位相機、附帶照相功能的手機,演變至今具備照相、錄影、剪輯等多功能的智慧型手機。儲存影音檔案的方式也從往日的磁帶、磁片,演變成隨身硬碟、雲端空間,不只器材變輕薄短小,容量也大上許多。而那些裝載著舊日家庭記憶的錄影帶、磁碟,逐漸被新事物取代、被民眾遺忘,它們被堆在不起眼的角落,開始佈滿灰塵和霉粉,直到搬家或大掃除時才被發現,接著再被丟棄。

而部分民眾有心保存錄影帶,卻常在詢問提供轉檔服務的公司後,因高昂的轉檔費用打退堂鼓。「一支傳統的家庭生活紀錄,跟你收個五千塊你願意嗎?我跟你收個一千塊,你都覺得我需要(轉檔)嗎?」捷典影像工作室負責人葉麗娟表示,錄影帶轉成數位格式並不難,但在清潔及修復錄影帶必須花上大量的時間及人力成本,因此價格並不便宜。

葉麗娟說明,台灣溼氣重,錄影帶容易發霉,磁帶上若沾有霉粉,會造成部分片段損毀。除了受潮發霉,磁帶斷裂也是常見的修復問題,葉麗娟解釋,保存狀況不佳的磁帶容易脆化,放進錄放影機中會因拉扯而斷裂,必須用剪刀將磁帶剪開,再將完好的片段重新黏貼起來。

轉檔費用高昂讓不少民眾選擇丟棄錄影帶,為了搶救珍貴的回憶碎片,電影蒐藏家博物館館長井迎瑞,在2013年成立「搶救家庭錄影帶聯盟」,與國立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與影像維護研究所教授曾吉賢、吳永毅在台灣各地舉辦工作坊,提倡「自己的家庭影像自己救」,教導民眾自行清潔、修復家庭錄影帶,並協助民眾免費轉檔一次錄影帶,將回憶找回來。

國際電影資料館聯盟(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Film Archives)向全球的電影資料館表示,在2025年以前,要儘速把類比式的磁帶轉成數位檔,「要不然它(磁帶)會變成永遠的影像孤兒。」吳永毅說明。 」全場四十幾個信徒全部躲到遠處,只留下潘家齊與其他工作人員。「其實我很怕,但是我是現場最不能怕的那個,大家都知道我是乩童欸,鬼來了我還怕,那這邊怎麼辦。」後來媽祖發現這女生身上共跟了十三個鬼,為解決問題,便降駕藉潘家齊的乩身驅除怪戾之氣。

保存錄像的困難除了錄影帶損毀之外,缺乏讀取錄影帶的機器也是一大問題。吳永毅解釋,一旦舊式錄影帶被市場淘汰,放映機器的零件便會停產,「即便你影帶保存著,它(錄影帶)沒有機器可以播放,也沒辦法轉成數位檔案。」

談及提倡民眾保存家庭影像的動機,井迎瑞表示,民間、社區、家庭拍攝的業餘影像泛稱民間影像,這些影像的拍攝方式通常不受政府和主流媒體的價值干預,能夠最大程度地保留一個時代的紀錄,提供未來的觀影者更全面的歷史角度,是非常重要的影像資產。井迎瑞說:「再不保存就來不及了,若干年後當我們再回頭,一個所謂現代化階段的台灣竟然是個失憶的社會,是誰的錯?」曾吉賢補充,現今歷史學的方向越來越趨向庶民歷史,也就是民眾生活史學,當家庭影像累積足夠的資料,再經過建檔編碼,就可供歷史學者研究使用。

搶救家庭錄影帶聯盟近年陸續在全台各地喚醒民眾保存家庭影像的意識,但在公部門倡議時,卻常常碰壁。吳永毅指出,他曾向政府反應搶救家庭影像的急迫性,但未獲重視,「他們(政府)主要的資源還是放在有市場價值的經典電影或錄影帶,家用錄影帶不在他們關切的範圍。」井迎瑞更直言, 公營媒體、 主流媒體和國家電影資料館, 幾乎將所有國家預算用於保存知名導演的作品,「家庭影像肯定不夠經典, 哪裡有資格被典藏?」

「我們在做的是召喚,我們絕對不會停,做得很累都不會停。我們是要喚醒政府注意。」曾吉賢苦笑著說。搶救家庭錄影帶工作坊至今舉辦超過六年,儘管政府仍無回應,但已喚起不少民眾留心家中的錄影帶。吳永毅談起工作坊在修復錄影帶後,會與參與的民眾一同觀賞修復後的家庭影像,「通常都是很大的驚喜,因為他(民眾)可能拍過就沒有再看,其他人也會想起相同的經歷,所以通常是相當有趣的全球首映。」

吉賢教授說這句話的眼神非常堅定,雖然目前政府還沒有具體作為,但他相信只要民間努力做,一定能讓政府注意到保存影音檔案的重要性,加上既然政府不做,便必須要由民間率先發起來做,不然真的會來不及保存這些快要消逝的家庭錄像,這是一場與時間競爭的比賽。

家庭錄像乘載日常生活中稍縱即逝的片刻,再次播映不僅能喚起記憶,大量積累也能描繪過往的庶民文化,為歷史增添民眾的視角。不論送請專人或在家自行修復錄影帶,都可以使舊式錄像免於消逝,家族的共同回憶珍藏於錄像,時代的光景也將得以保存下來。

製作團隊 2019/05/10​

文字|李昕芸、林莉庭、陳韻如
設計|高家宏、林莉庭
攝影|高家宏、林莉庭
影片|林莉庭、李昕芸
工程|陳韻如

完整專題請見:https://nccucomm.wixsite.com/newslabrepairvideo

採訪後記

這是我參與的第一篇多媒體專題,能跟這麼棒的組員一起合作產出這篇專題,真的很開心。整個產製過程大約6到7個月,包含報題、討論、採訪、撰稿等,特別的是這次有跟《報導者》合作,所以學到與團體合作的不同能力。

印象很深刻的是動腦會議,以往與組員討論都是直接聚在一起,各自發表看法,但動腦會議能確保每位組員的想法被聽見,我最驚喜的便是,原來看待同一件事情,會有如此多元的觀點,針對一個主題也有如此多不同的點子。

而會發想出這個主題,是因為去年的烏山頭影展首次加入電影資料館組的獨立單元——影音中心維保堂,我發現當今拍攝了許多紀錄片,但較少人注意到這些紀錄片該如何保存,會不會多年後在拍攝與播放媒介的變遷下,這些紀錄片、電影等錄像作品會就此成了「影像孤兒」,無以讀取而成了消逝的回憶。

接著,便注意到民間在1980年代興起拍攝家庭錄像的風潮,我認為如果以家庭記憶作為專題開端,去講述家庭錄像中承載的故事,將能讓讀者更願意讀下去。因此,專題開頭為三則故事,接著才是專家學者闡述保存錄像檔案的急迫性,以及爬梳拍攝與放映媒材的變遷史,並且製作手動修復影像的簡易步驟,讓讀者在看過後,也能在家中自行修復錄像。

這篇專題也帶我們去到好多地方,南藝大、電影蒐藏家博物館、台中某間咖啡廳(面訪葉小姐)等地,讓我們在採訪之餘,也能到各地走走。南藝大真的很美!生活在校園中一定十分愜意,吉賢教授也非常熱情地歡迎我們,向我們解說他對影音檔案保存的看法,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採訪經驗;電影蒐藏家博物館在松菸,當時一進去就看見電影膠卷的放映機,雖然老舊但充滿時代記憶,也看見許多現已停產的鏡頭,我與昕芸真的在現場眼睛發亮!台中的採訪經驗也很有趣,因為葉小姐同時是專業媒人,所以訪問後還與她聊了許多她的工作經驗,額外獲得許多沒聽過的故事。

能完成這篇專題真的要感謝好多人,謝謝每一位受訪者,謝謝《報導者》講師們的協助,也要謝謝家宏強大的設計能力、韻如辛苦地架設網站、昕芸在文字與影片上的幫忙,做完這篇專題,真的希望以後有更多機會能與很棒的人們一同合作,產出內容豐富、扎實的多媒體專題。

林莉庭